平云望断

愿你释怀过往无爱一身轻。

【丕司马/短篇】春秋代序

《春秋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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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向 曹丕×司马懿

想写写黄初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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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至】

清明时雨。天街的水珠不温不火洒下来,稀稀落落,浇了洛阳满城寒意。

曹丕病了一阵,年前的小疾硬生生带过年关,缠到江河初涨的季节。数月光景在汤药的苦味里兜转,一点点消磨过去了,病没见得几分好,反而朝下坡路扬了缰。

曹丕照旧去翻文书,简牍,拦不住也不乐意给人谏,绞紧的眉是拢流的川水,喉咙时不时咳得厉害,殿底下佝腰跪了满地的臣跟着颤颤巍巍惧得厉害。议声总是中断,偌大的宫殿此时就像沉了口漆黑的井,瘦骨嶙峋的水波刹那间把所有的动静都吞吸了,只吐出曹丕气力微弱的咳嗽,再放大,放大,刺得一众耳膜嗡嗡发疼。

那副身子骨就这样在司马懿眼皮底下瘦下去,如同贴了把剃刀,锋利,冰冷,银锃发亮,每天都在上面剐去一斤肉,半斤骨,血淋淋的,剥得来是连宽松的衣物都有点架不住,敞开让风去钻,去鼓,彻头彻尾承来一握就会在手掌里碎成一把灰的瓷器。

司马懿肃在密密麻麻的朝臣堆里,目光从不往那处分一点。曹丕心底了然,就是不知他是不愿还是不敢,反正他也懒得猜。


有时只消一个似假似真的笑就能藏去磅礴锋利和悲苦,坚不可摧的伪饰,轻易撑起了曹丕病时司马懿所有的不惊与淡然。他的城府,他的冷静,他的理智,在推开他的同时也提醒着他,那些都是曾经多汹涌地沉下他的漩涡。

司马懿的确想得开。曹丕是方才要踏入不惑之年的壮年人,上天百般眷顾,一场小病不可能就会教他卧床不起。

直到有天曹丕猝不及防地咳得见了血。

他捂着嘴,唇舌压不住咽喉滚起的甜腻,也没法把它们像之前那样默不作声堵回肚底,风轻云淡像咽的只是一口茶。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慢吞吞爬过下颌,触目惊心滴在奏折上,阶下乌压压的人噪声顿起。

殿外渐没了光,乌云挟裹着滂沱雨声卷过大殿,沉沉的雷响从铅色穹窿的裂缝里一声声压下来。一吊子气闷在曹丕胸口,始终是透不过来的。他只觉得眼前发昏,看见星点的红在搅动,江流入海一般膨胀,疯长,侵蚀目力所及的一切,最后,再排山倒海毁天灭地地涌向自己。



一把刀,好锋利的一把刀。

满朝仓皇的惊声中,司马懿的克制还是被失措的神色碾了个粉碎。

七年春的洛阳,雨总是这样缠不尽地下。

宫人拿布沾上温水,把曹丕嘴角下巴的血迹都悉心抹去,他的碎发散下来,遮住那半面苍白到心碎的脸。司马懿看着榻上的曹丕,消瘦的,沉默的,郁郁寡欢,时间久了,记忆不知怎的就交叠去了那个人那里。

然后呢。

他就不太敢想了。

太医被宣进殿的磕磕畔畔和胆颤心惊没把司马懿从满脑子的泥泞里拖出来,忙前忙后许久,下人都领了命都退出去,掩上门,留下一屋子空荡寂静卷土重来,司马懿才回过神去衔那边落过来的目光。

他一双眸子本就深到望不见底,目光还有些沉思里的阴鸷,扎得太医捉着曹丕手腕探脉的手都要疯狂地发颤,掌心一片冰凉。

颤是因为怕。

太医怕的事,司马懿也怕。

什么呢?怕他撒了手起来就跪死在了榻边,一面抖成筛子一面悲恸流涕,口齿不清地说罪该万死?

也就只有曹丕里里外外还是股淡然和无所谓的和气,好像这病不是缠在自己骨头上的。

太医把了脉,退开几步跪地,磕了个头,诚惶诚恐地把实情讲了个透。曹丕把他那些意料之中的话嚼了一次又一次,愈嚼愈觉得是自己命不长矣的委婉说辞,一股火燎在心底,熏起的烟让他头晕。曹丕抬起手招了招,赶人道:“下去吧。”

太医留了张方子,麻利收拾完如蒙大赦地离开了,顺手再带上门。这回是司马懿主动走近,曹丕伸出手,在要触碰到他衣角的边缘又顿住,手指缩了缩,手腕有力无气摔回床榻上。他扯起一个半真不假的笑,开口问:“你说,有多少人在背后乐着?” 

“……”


司马懿也没想到曹丕开口就给自己说这个,在塌前缓慢跪低身子,哽了一下,斟酌着,话到嘴边,又给咽回去。

曹丕知道司马懿不乐意听他说这些,但实在也不知道和他说别的什么了,不然重复太医的话么,他的命还有几分,司马懿都一字不落听干净了。不说话他就只能望着司马懿,拿目光一点一点描他,从眼角描到眉梢,再顺着鬓角流连下来。曹丕在心里想:好像每次睁着眼看看这个人就能把自己半边身子的力气都抽干净。曹丕整个人都是虚浮着的,目眩头晕,没多久还是闭上眼小憩了,留给司马懿一个被褥下拱起的背影。他去嗅空气中安神的熏香,脑子里满满当当全是他的影子。

他慢慢数,一叠,二章,数曾经,从第一日相见,到拜师,再到江山和天下的沉浮。

浑浑噩噩里曹丕感觉到在上的手臂被温热的掌心覆了上来,越收越紧,到最后连骨头都抽出痛来。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怎么。 ”

“好好养着身子。”司马懿半低着头,眼睫把眼底晦明不定的光都盖了去。缄声握了片刻,还是松开,牵过被角慢吞吞地把它压实,“乍暖还寒的时令,病疾本不容易康愈。”

曹丕默了一下,在喉咙里滚了一声不甚清明的嗯,算是应了司马懿的话。

司马懿退开几步,拱了手沉沉一拜过准备告退,曹丕又突然开了口拦住他,味道有些恳求。



“睡不着。你没要紧的事,就说会话吧。”


【夏时】

仍旧是雨,闷热潮湿的雨。

司马懿在雨里跪着,雨水淅淅沥沥湿透他单薄的白衣。抬头就是堂皇大殿,挑檐斜挑着刺入云端,一副气吞山河的模样,深处却是一口黑棺安安静静地栖着。

殿外两排白幡被雨浸透,死气沉沉地垂挂,没有半点翻飞的模样。几个道士在雨里画起繁冗的大阵作法,面北招魂的辞念得没个尽头,而雨不多时就把地上炭黑曲折的纹路冲去了。

曹丕的魂,是招得来再看这人间一眼,还是直直就往黄泉奈何去,谁都讲不清。

司马懿总觉得曹丕这次是又把后背扔给自己,领着重兵意气风发往江那头征孙权去了。成败与否,功高几何,不久便会打马北还,风尘仆仆回来自己身边,沸了水温上一壶清茶,就着袅袅轻烟和满屋子茶香和他说些路上有的没的的事情。

只是一瓢雨淋下来什么都清明起来:



曹丕没有南下,东吴的江面风平浪静。



而他守的也再不是许昌。

司马懿叠了双手叩下去,前额贴着冰冷湿滑的手背,眼前一片模糊。





发丧一日的雨下得细了,雾沉沉,什么都看不分明。云端有微明天光,隔得太遥远,透不进来,朦胧得不似人间。

一行人跟着柩车和驱鬼的方相在挽歌里浩浩汤汤往邙山去,镌了墨字的铭旌盖着棺椁入了土,合着曹丕一生悲喜功过葬在莽莽青山之中。

司马懿想起以前领了文学掾,也就是刚和曹丕熟络起来的时候。有次曹丕深夜闷酒闷得醉了,半开玩笑给他这个当先生的说,要是一朝要埋骨,定是要入深山老林,不封不树的好,讨个没人清静,而且最好司马懿也找不到,就说教不得他了。

司马懿当时捏着酒盏的手僵着不动了,霎时酒醒一半,目光往曹丕身上掷去,呵斥住了他剩下的胡话。


年华正盛的人哪能先他而走呢?曹丕听不进他的话可以,但也不能这么借着酒意开玩笑,口无遮拦,难听极了。司马懿也没给他面子,把酒杯子夺过来,把曹丕整个掀回房里醒酒思过了。

司马懿望得眼睛发涩,瞪大眼在风里环顾四夷的山峰和平林,它们的样子正在一刀一刀地往心底刻,那种痛处正在把他撕碎。

春秋更迭,这处盖的草木会愈发葱茏。

若是漏了一丝一毫的细节,沧海桑田岁月又将记忆的轮廓磨损,也许就再寻不清曹丕葬骨的地处了。


【秋起】

曹叡继位后,天下还是那个天下。

新帝捧着曹丕留下的大好江山看了又看,没来得及品一番个中滋味,忙着追封和安民去了,大大小小的事宜一样都没落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还像是个皇帝的模样。

国丧后,整个天下似乎都溺在一种不寻常的平静里,洛阳也就是在这样的平静里地入了秋。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叶开始枯落,又干又脆,被风一片片地折下来,簌簌铺卷了一地。

司马懿倚在窗边睨了许久满园子的肃杀秋色,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前些日子让人搬了些盆景来,五颜六色什么都有,花里胡哨的,硬生生把园子填了个满满当当,以便每次公文看得倦,抬头往外面看的时候,不至于只有满眼寂寥。

秋天一到,盆景凋了个一干二净,一眼望去,又没了生气。

司马懿紧了紧狐裘,觉得再看下去自己又要开始牵念一些旧事,便悻悻缩回屋里。他抽出支香,点燃,然后在案前跪坐了下来,开始处理公文,拂袖时的余光刚好瞄到早时送来的一折信。他拿过来,抖开,端在眼前读了起来。

信不长,大概是道孙权领兵进攻江夏,守军借山林之势,火攻退了吴军,暂得安宁,其余的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司马懿挑着前面的几句又读了遍,手指在那火字上描了又描,不动声色把信纸折上放回一边,眨眨眼,建安年岁里赤壁那片连天的业火开始在他眼前漫无边际地燃烧。



下一瞬,司马懿就捺下了心底汹涌而出的千丝万缕的情绪,没有一片叶子看清他眼底翻涌又熄灭的沉光。他就像平常一样半挽起袖口把砚台拉近,端在跟前安安静静磨了半天的墨,捻笔开始认认真真地写奏折。

穿堂风蹭过肌肤带起些微寒凉,吹淡了满屋子的香和寂静。


【冬归】

冬月里,洛阳的雪愈发大了。

洛阳城的街头巷尾满是上蹿下跳玩雪的稚童,欢声笑语沸成一片。挑着热粥在路边贩卖的小商不时吊着嗓子吆喝一阵,很快被路过的马车叮铃铃的檐铃声给盖了过去,留下滚滚的烟火。

司马懿买了碗热腾腾的粥,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那串铃声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像是缠上了他一样。时间一长,他听得烦,抬头去看,只见一辆缀着繁复花纹垂帘的马车正朝自己驶来,挑着路最最正中间走,十二分的招摇,车檐上一个精致的铜铃铛,在风里肆意地飘摇高歌着。

司马懿识趣地靠边避开,车夫勒停了马,然后窗口的垂帘被撩起一角,里边的人凑了半边脸出来,瞅着司马懿弯了弯眸子,笑得来像是冰雪化开了一样:“先生今日怎不来府上,让我好等。”

“你?”司马懿吓了一跳,看遍四周,皱起眉又重新把目光聚起来,对上曹丕目光里的质询,“你如何在这?”

后者放下帘子躬身钻出车来,长靴踏到雪上一点儿声也没有带落,两三步上来就跟司马懿黏上了。



“我当然是来接先生的了。”曹丕摸到他的手,把粥碗给顺过来,捧在手里热乎乎的,低头看还冒着白气,“我还以为仲达会更喜欢府上的吃食。 ”

“民间饭食自然不比府邸精致,但非没有美味。”

“这话是说我不近民情吗。”曹丕微微挑起眉梢,捧着粥抿了一小口,咂咂嘴,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陛下小心烫。”

司马懿真没一点这个意思,又辩驳不得,只连忙拱手拘了一礼,绕过了话头。

曹丕正欲品个第二口,司马懿话没说完,他手一个不稳让瓷碗脱了手,在跟前摔个粉碎,粥水撒开一地。司马懿以为曹丕是真烫着了,怪自己话慢,见人衣物上还没沾上,打算回头找小贩再取一碗,回头望去长街竟是空无一人——方才人来人往的景象都消失了,寒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刮着,眼前只有铺天盖地的雪。

他愣了,拾起步子要往前走,手腕却被曹丕攥住,近乎粗暴地扯了回来。

少年脸上的笑意早已烟消云散,目光带着刺狠狠扎在司马懿的身上。

“你方才唤我什么?”

司马懿没来得及做反应,只感觉手腕上力道一轻,眼前的人开始和景物一样消散,融化,变得苍白透明。他伸手抓,攥住了一把凉骨的风雪。大雪穿过曹丕的身子飘落,盖住一地凉透的粥,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愈发地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在漫天的苍白里。

四周巍巍的楼宇和曲折街巷,全在飞雪中无声倾塌为灰。

“陛下!”

司马懿猛地睁开眼,冷清的月华正盈了满窗,是夜深的时候。

一屋子寂静里只余下自己急促张皇的喘息。




司马懿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也不该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曹丕走了快半个年头,半年里,曹叡刚坐上那位子司马懿就忙前忙后操劳异常,过得和往日没什么两样,瞅着要年关了又小病一场,才偷一段闲来。

人闲下来就忍不住要胡思乱想,司马懿算是真切地体会了一遭。

他告了病,自斟自酌喝了个烂醉还是觉得心里一口气没顺下去,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多久,就顶着霜寒飞雪去酒馆拎了坛好酒,打马往邙山找人叙话去了。

他到时雪未消停,一宿风霜欺凌,整个山野是严严实实的积雪。山路被埋在雪底,司马懿在山脚踌躇一阵,只得挑个山势缓和的地方踩着雪往上攀走。一边走,脑海里一边翻腾起来夏季的那个模糊的雨日:他素衣站在首阳山上,看着湿润的黄土一点点掩埋那口没有温度的黑棺。

山并不高,积雪难走了些。直到一处,周围的景象开始和记忆中的严丝密合地重叠,凭着记忆找到的那片土地已经长满膝高的黄草,在冬季枯了个透彻。

司马懿老远就停下来了。

曹丕当时要不封不树地葬,不就是想讨清静,不乐意被打扰。

他掸了身上的雪,一抖前摆,跪下来。酒坛子上的封泥被一点点拍开,干燥的空气里登时弥满了清冽而醉人的酒香。司马懿从袖里取出两盏小碗斟满,抬头,雪落万里山河的景象直直映入了眼底。

“子桓。”

司马懿端起一盏,唤了一句便止声。小病后的嗓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很低,隔了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臣这么些年,在洛阳难得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大又不至成灾,恰到好处地落,百姓都说先帝在天之灵,要庇佑他们明年的收成。”

……


“苦了曹叡是没享受个逍遥生活就来对付着天下倥偬。”

……


“以及…流言云云,扰得朝政不宁,百姓也终日惶惶,没个安宁。孙权自然要征,只是这火怕是先要从自家起了啊。”

……


“大封百官,陛下进臣为骠骑大将军。这名号好,响亮得很。要比文学掾呢,还是少点清闲自在。”


……

司马懿隐约觉得有什么轻盈的幻物也寻着他的声踏在雪地上,不慌不忙在他面前端坐下,捧他斟好的酒,一面小酌一面听司马懿絮絮叨叨讲他身后的很多事,就像他每次南征回来讲给司马懿听那样。

一杯酒尽,一坛子酒也尽。



跪得久了,司马懿的身上和发顶全都积起薄薄一层雪,不着痕迹藏去惹眼的白发。

最后一口酒烫过喉咙,司马懿给呛出泪来。酒太辣,也是遭邙山上的风迷眼,一时有些收不住,簌簌滴落到雪地里被封冻成冰。等他缓过劲,才迟钝地发觉膝盖以下已经冻得很僵了,钻心的寒意被牵起,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整个人都浸在冰窖里一样。

寒彻了骨,他磕下头,长久跪拜在邙山的雪里。

一如那个落着昏沉大雨的夏日。


【代序】

黄初七年就是在这样的风雪中行抵了尽头,史书的记载在这里为曹丕的时代画上了收束终章的句号。之后便是太和元年的早春,战火依然烧灼着这个群雄逐鹿的乱世,平定叛乱的军队在古道上扬起远征的尘埃,大雁北还,鸟雀啁啾,冰封过整个漫漫长冬的山林和江河湖海开始无声地解冻。

邙山的雪化了,荒芜的山脉开始染上浓烈的黛青。

日出时东方喷涌的阳光温和地坠落在邙山之巅,为万千草木镀上一层斑驳的鎏金,映照整座山峰矗于天地间熠熠,仿佛永远也不会熄灭。

在那里,故去的人,正好和新帝一样,在不胜寒的高处,平静孤独地俯瞰着大魏崭新的万里江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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